? 一頭銀發、步履輕捷,12月17日,山東省圖書館大眾講壇迎來一位年近70歲的女士。她是潘美娣,是享譽中國古籍修復界的女性,1963年進入上海圖書館從事古籍修復與裝幀工作,先后被中山大學圖書館、山東省圖書館特聘為古籍修復專家。對于自己的工作,潘美娣說:“我這一輩子很簡單做了一件事,這是我的飯碗,盡量做好。”
鍋里蒸“黑磚”,面團粘霉斑 古籍修復,很多人對這個行業有些印象,比如古典書卷氣、繡花般的沉靜細致。潘美娣告訴我們這些都對,但不是全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潘美娣曾接手過江蘇太倉一個明墓出土的一套線裝書。送到上海市圖書館的時候,這套書被包裹在一個塑料袋里,袋子一拆開,一屋子人都跑出去了。“不像書,就像一坨牛糞,臭烘烘的。”潘美娣現在還清晰地記著當時那本書“可怕”的樣子:書上有各種顏色鮮艷的霉菌,紅的鮮紅,黃的亮黃,黑的長著長毛。
在隨后的修復中,潘美娣拿面團把這些霉斑一點點、一遍遍粘掉。這是古籍修復師們在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土辦法,因為如果用刷子掃除,霉菌容易飛起,一旦落在好的書頁上將會迅速繁殖。
潘美娣還發現,有的書頁看起來比較厚,其實是好幾層黏在了一起。于是她想了個土辦法,在厚書頁的兩面用糨糊貼上兩層紙,通過這兩層紙的拉力將中間的書頁一層層揭開,再清洗掉糨糊。潘美娣說,用這個方法,任何一張報紙她都可以一揭為二。
讓潘美娣印象深刻的還有1972年修的一套明代成化年間的說唱本。這套書也很可怕,由于是陪葬品,放在墓主人身邊,書被尸體腐爛后的血水浸泡成了硬邦邦的“黑磚”。潘美娣和同事想了個辦法,把書放到蒸鍋里蒸,書一軟化就趕緊揭。先一沓沓揭,再一頁頁揭。
書要趁熱揭,稍微一涼就沒法揭了,因為書頁一涼就硬,而且比蒸之前還硬。潘美娣和同事就分沓蒸,一蒸透就搶著揭,一沓揭完再揭另一沓。就這樣,兩個人用了一個月時間一點一點把一套看起來無藥可救的黑色書磚修整成了正常的書。
而古書被一頁頁揭開,當年的文字重見天日,研究人員才第一次看到了其中記錄的明代風土人情、官例、民風。潘美娣說,這也是她特別有成就感的時候,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精華被重新發掘出來,獨一無二的東西被第一次發現。
上班第一天先練搓紙釘 古籍修復看起來似乎只是簡單繁瑣的手藝活。但干了五十多年古籍修復的潘美娣知道,這活雖然簡單,做好卻不容易,需要耐心、細心,還需要對書的愛心。
簡單之中實則有千秋,一件簡單的事,有心人才能干出水平來。潘美娣舉了個例子,那是自己入行跟著師傅學的第一個活——搓紙釘。搓紙釘是修復人員的基本功,他們需要把皮紙搓成細細一條紙釘用于固定古籍書頁。
1963年,潘美娣進上海圖書館的第一天被領到師傅跟前,師傅搓了一根紙釘給潘美娣看,然后就讓她自己搓。師傅搓的紙釘又直又挺,就跟個釘子似的,她搓的紙釘卻像麻花。她去問師傅,師傅就再搓一根給她看。“不跟你講什么理論,也不給你什么指導,就憑你自己領會。”慢慢地,潘美娣搓的紙釘像了樣子。再后來,潘美娣搓的紙釘不但也又直又挺,中間還是空心的。空心就有彈性,穿過書頁時可以拉長,穿好之后又可以回彈。這讓紙釘有了更好的固定性能。
跟搓紙釘一樣,修復工作中有許許多多細節看起來簡單,實則很有技術含量。潘美娣說,古籍修復有個原則,修舊如舊。而如果沒有耐心,缺乏對書的感情,這個工作中的繁瑣細致就能讓你煩不勝煩。你或許也能湊合完成一項修復,但是,一本古書可能被修成了一本現代的書,一些破碎零落的只言片語也可能就被輕易舍棄了。潘美娣記得上海圖書館老館長顧廷龍說過“對于古籍而言,片紙只字都是寶。因為一個字、一個印章,對古籍的版本鑒定可能就起到決定性的關鍵作用。”
古籍修復技藝都靠師傅帶出來 古籍修復這項工作如此繁瑣復雜,對于這項工作的感情如何建立起來的?對于這個問題,潘美娣說她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領導給了你這份工作,你就得干。進館沒多久,潘美娣就被派往北京圖書館參加為期兩年的古籍修復培訓班,師從北派高手張士達。潘美娣又想,領導既然這么重視培養自己,那更得做好。
潘美娣一直念念不忘老館長顧廷龍。顧廷龍一直從事古典文獻學、版本、目錄方面的研究,還是書法家。顧廷龍認為練毛筆字對年輕同事修身養性、做好工作有好處,就自己寫下《國際歌》讓他們臨摹。“館長那么認真地、耐心地在啟發我們,教我們入那么一個行。”自然而然地,潘美娣也慢慢地對工作付出心血,集中精力去做。
除了技藝,老先生們對書籍的態度也讓潘美娣銘記一生。當年顧廷龍、潘景楨這些老先生可謂視書如命,他們拿書都是兩手捧的,書口都是朝里面。如果方法不對,老先生馬上就不高興。
潘美娣說,傳統古籍修復技藝的傳承都是通過師傅帶徒弟的形式。就像做紙釘,師傅給徒弟演示一遍,徒弟自己來做。做不好,師傅會再給演示一遍,不多說話,全憑徒弟在實踐中摸索領悟,如果再做不好,可能師傅看你的眼神就變了。以前切書頁要用馬蹄刀,磨刀也是修復師需要掌握的基本功。師傅給示范一下,交給徒弟,就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徒弟磨著磨著,隔壁傳來師傅一句話“沒吃飯啊”,意思是力氣用小了。師傅不會手把手地教,但他會從徒弟磨刀的聲音判斷出了什么問題。后來,這種古老的傳承方式漸漸丟失。
據十年前的一次統計,全國博物館、圖書館內部的專業古籍修復人員不到100人,修好一套霉蝕嚴重的古書可能需要一兩年。但是據國家圖書館2012年的統計,全國包含圖書館、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博物館等在內的公藏單位有3800多家,擁有古籍總量超過5000萬冊,其中一半以上亟待修補、保護。浩渺的古籍數量和緊缺的古籍修復人員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
好在2007年開始,國家啟動“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古籍保護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國家文化部、國家圖書館牽頭成立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在全國設立了12個古籍保護分中心,包括古籍修復的培訓班辦了大概19期。由此,潘美娣等老一輩古籍修復專家成為各大高校、圖書館爭搶的對象。年近七十的潘美娣大部分時間在各地飛來飛去。雖然忙碌,但她很開心。因為,讓古籍修復這門手藝一直延續下去,我們的子孫才知道祖先有多少寶貝。
(記者 張亞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