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 練
當今
農村熟人社會的半熟人化,導致了
人情面臨著從“
互惠”到“
交換”的蛻變。
人情是人類社會的一種最普通的現(xiàn)象,近年來,印象中淳厚的鄉(xiāng)村社會,其人情性質卻發(fā)生了蛻變。筆者在東北丹東市賽馬鎮(zhèn)雙村調查發(fā)現(xiàn),這個原本以農業(yè)耕作為主的村落,隨著煤炭、礦石等礦產資源的開發(fā),地方經(jīng)濟得到了發(fā)展,不少煤老板、礦老板涌現(xiàn)出來,人情關系似乎也有些變味了。
傳統(tǒng)社會的人情是一種互惠原則之下的人情,互惠的核心是“贈予”,拆分為兩個詞就是“給予—虧欠”。在中國的人情范疇中,有兩個詞與人情密切相關,一是“
人情債”,二是“人情味”。細解這兩個詞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都體現(xiàn)了“贈予”和“給予—虧欠”內涵。如果說,人情債主要講的是一種經(jīng)濟上的互惠,那么人情味主要體現(xiàn)的是一種互助與合作的互惠。
然而近十年來,農村社會的人情面臨著從“互惠”到“交換”的蛻變。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種:
一是資源轉化型人情。有學者指出,禮物的流動存在著“單向饋贈”,又稱“否定性互惠”,指一方收到禮物但不履行回償義務的情形。近年來,這種“單向饋贈”,不僅成為一種“否定性互惠”,而且具有了明顯的資源轉化色彩,即饋贈者借助辦人情向權力掌握者輸送大量的禮金,將經(jīng)濟資源轉換為潛在的社會資源,同時掌握權力者把權力資源轉化為經(jīng)濟資源。
例如某鎮(zhèn)計生辦主任畢某,其母親過世,辦人情收取的禮金高達60多萬元。村民表示,“別看他官不大,上戶口的事還是得靠人家。”目前農村里這種赤裸裸的資源交換型人情正在愈演愈烈。農民們對此表示:“現(xiàn)在隨禮最多的不一定是最親的,真朋友不在趕禮多少。”
二是財富聚斂型人情。傳統(tǒng)社會里,人情是一種長期互惠行為,“平禮”是人情“給予”和“虧欠”的一種長期平衡關系。但是,由于人情金額上升、周期縮短,以及家庭掌握的社會資源、家庭規(guī)模的大小和家庭生命周期的不同,導致了人情在一定時期內具有了不平衡性。
“如果一家人3年不辦人情,就急得嗷嗷叫”,這是人們對人情巨大支出后的一種強烈反映。據(jù)調查,雙村村民平均每年的人情支出在1萬左右,如果3年不辦事,那么就是三五萬元的凈支出,為了不虧本,不得不巧立名目辦酒回收禮金。傳統(tǒng)的辦人情儀式包括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居屋拆舊遷新等,此外上學當兵、生日祝壽也成為了辦人情的由頭。村民說,“現(xiàn)在的人,只要小孩參加了高考都辦人情,管他是二百分還是三百分”(即不管成績如何皆要慶祝)。這種情況還不是最極端的,有村民反映:“現(xiàn)在憤恨的是,有的人遇到啥事都辦禮,就連生個豬仔都有辦的。”最極端的是“殺人請客”,即犯案者家屬為了籌錢“疏通關系”舉辦酒席。另外,村里還存在假收養(yǎng)、假結婚、假買房辦酒席現(xiàn)象。這些“假”的背后,實際上都以巧立名目聚斂錢財為目的。
三是拉關系型人情。在雙村,乃至整個鎮(zhèn),拉關系人情主要集中于村干部群體中。據(jù)村民講,在雙村,一般農戶的人情支出在2000~6000元不等,但是村干部的人情都在上萬元和數(shù)萬元不等。村干部,作為村里的“精英”,在村中有一定的威望,但該“威望”卻依賴于一般村民,尤其表現(xiàn)在村莊選舉中。最近5年,村干部的競選越演越烈,賄選甚至通過走人情拉選票的事情比比皆是。集結群眾資源“送人情”“拉關系”是村干部人情擴大的主要目的。
人情本應該是互惠、互利的,但是,為什么“人情”正朝著違背人心的方向發(fā)展,發(fā)生了名實分離?要理解人情這種周期鏈條逐步縮短和人情圈泛化、名實分離的變遷,必須看到社會結構的變遷,即當今農村熟人社會的半熟人化。
在中國,農村社會的基本社會形態(tài)是“熟人社會”,它是一個按照差序格局組織起來的“自己人”的認同圈。“自己人”的建構有兩種基本的形式,一為血緣,其次為地緣。在傳統(tǒng)社會,人們主要依靠血緣建立社會關系,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因此,村落社會的結構不是以個體為單位組成,而是以血緣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宗族、房支為基本單位的社會結構。每一個個體生活在家庭中,家庭又嵌入到宗族的房支結構,眾多的房支構成了一個宗族,個人很難超越宗族之上。在以宗族為認同單位的社會結構中,人情的范圍、規(guī)模、大小具有很強的剛性。人情首先是在一定的血緣內按照差序格局的形態(tài)有了“多少”的限制,其次,人情圈的規(guī)模也是一定的。血緣是構成社會連接的天然紐帶。
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中,人們對人情的“給予—虧欠”有著長遠的預期,人情不是一次性的,有的只是長期互動往來。每個人都離不開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和看法,經(jīng)濟上的互惠是一種幫助和救濟,非經(jīng)濟上的互惠同時強化了人們在文化上的認同。離開了這個剛性的、以宗族血緣為關系的人情圈,人們在社會上特有的身份地位就會受到挑戰(zhàn),也因此,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和互惠性的人情之間有一種相互強化作用,并建構起了以差序格局為基礎的鄉(xiāng)土社會。
伴隨著社會流動的加劇,以血緣為主的“自己人”認同單位開始受到挑戰(zhàn)。“理性”農民越來越重視自己地緣、業(yè)緣和趣緣關系的建構。在“半熟人社會”或原子化的農村,血緣關系圈變得越來越狹小,宗族、房支等大家庭被核心家庭取代,地緣、業(yè)緣和趣緣關系開始日益受到重視。血緣具有先賦性,地緣、業(yè)緣和趣緣關系具有建構性,后者完全可以通過人情的方式,將“外人”內部化為“自己人”。雖然通過人情建立起來的“自己人”沒有依靠血緣關系建立的“自己人”穩(wěn)固,但是它確是原子化社會中社會關系互動的重要手段之一。在雙村,雖然當?shù)胤簽E的人情被人們所詬病,但是,人們普遍認為“人情是一張網(wǎng),沒有人能沖破這張網(wǎng),否則就會一事無成”。
原子化社會的人情不屬于宗族性的剛性人情,其規(guī)模、大小、名目等不再受制于血緣關系建構起來的“自己人”認同圈,具有較大的彈性,可以跨血緣、地緣。牌友、酒友、生意關系往來者等被納入其中,人情的大小、多少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憎惡和需要來定,于是出現(xiàn)了“送禮最多的,不一定是關系最好的,通常是狗肉朋友”。同時,人情的名目也開始混雜起來,一切都沒有了“規(guī)矩”和“章法”。不再依托于血緣關系的剛性人情,缺少了輿論和約定俗成的限制,在市場化和個體理性加劇的今天,“互惠”人情變成以“交換”為目的的、資源轉化、財富聚斂和拉關系謀聲望型人情。
(作者系西南大學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院助理研究員、社會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