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大多數城里孩子連見都沒見過旱廁的今天,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濟南城里,你或許不會想到,還有一群人每天與糞便打交道。他們晝伏夜出,肩挑手抬,用近乎“原始”的方式從事著又臟又臭的體力勞動。他們,是這座城市的掏糞工。
2月22日至26日,記者深入一線掏糞工調查發現,幾十年來,隨著城市的發展和進步,旱廁逐漸消失,掏糞工隊伍的規模正在迅速縮減。或許,這將是最后一代城市掏糞工。
每天凌晨三點開始,總會有那么一群人,他們打著頭燈,挑著糞桶,悄無聲息的行走在濟南的老街小巷里,走進居民院落的旱廁。
1317處家庭旱廁隱藏在小巷深處 2月21日傍晚,濟南迎來了2017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降雪,夜間氣溫下降到零下4℃。
對于濟南市城管局負責城肥清運的工人們來說,不管刮風還是下雪,他們都照常出工。
22日凌晨3點半,記者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如約趕到經五路小學附近。不多時,城肥清運管理一處的作業車緩緩駛來。
車上跳下七個人,清一色大老爺們兒,為首的是城肥清運管理一處清除二隊隊長江興華,其他人則來自二隊下屬掏糞班的一線工人。
凌晨4點,濟南市經五路小學附近,城肥清運的作業車穩穩停在路邊。車上跳下六七個身穿工作服的老少爺們,或許你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但他們每天都在忙碌,他們就是城市里的掏糞工。
城肥清運管理一處主要承擔著市中、槐蔭兩區1317處老城區家庭旱廁、400余處公廁以及2萬余處樓房化糞池的清疏任務。江興華告訴記者,現在化糞池都能實現機械清疏,但那些家庭旱廁大多藏身老城區的小巷子里,清運車開不進去,就是開進去了,旱廁都在住戶院落深處,吸糞的管子也夠不著,所以這一部分旱廁還得靠人工清理。江興華穿一件短款羽絨服,五十來歲的樣子,一邊向記者做簡短介紹,一邊招呼大伙兒拿上工具去干活,動作十分麻利。
記者了解到,單單是城肥清運管理一處就承擔著市中、槐蔭兩區1317處老城區家庭旱廁的清疏任務,而所有針對居民小家的清掃工作都是免費的。
經五路小學門前的街道不長,沿街一溜年代久遠的平房,有的改造成了出售文具和零食的小店,其余的還住著居民,只在街邊留一個進院的小門。幾個掏糞工擰亮頭燈,把扁擔橫到肩上,一頭勾起一個鐵皮糞桶。糞桶個頭不小,如果兩只都裝滿了,這一挑能有八九十斤。江興華說,根據巷子和院落的深淺,跑一趟短則幾十米,長則五六百米,全靠肩挑手抬,從凌晨3點干到清晨6點半,每人少說也得挑十五六擔。
經五路小學門前的街道不長,沿街一溜年代久遠的平房,有的改造成了出售文具和零食的小店,其余的還住著居民,只在街邊留一個進院的小門。
被糞水濺滿全身那是常事 敲開最近的一扇院門,記者跟著兩個掏糞工進了院子。
江興華在一旁解釋說,城肥部門開展了留鑰匙和預約服務,許多老住戶會把院門鑰匙留給掏糞班,不過還是有不少人家需要敲門,如果敲不開,就得隔天再來。
院子里灰蒙蒙的,拐進角落里的夾縫,眼前一處說不清是簡易房還是棚子的建筑,就是廁所。說是廁所,其實就是在地上挖了個坑,兩側壘幾塊磚頭墊腳,講究點的會用水泥抹個臺子。記者探頭一望,坑里的糞便不算多,也沒怎么上凍,混著些泥水和渣滓。幾個人輪流用糞勺將這些混合物舀進糞桶,扁擔上肩,身體微傾,稍一發力,便穩穩地挑起了兩桶糞水。
記者跟著他們進了最近的一道小門,院子里灰蒙蒙的,拐進角落里的夾縫,眼前一處說不清是簡易房還是棚子的建筑,這就是廁所。
糞桶裝滿了,幾個掏糞工要回到清運車上,把糞便倒進糞罐里。記者跟在他們后面,臭氣從糞桶里爭先恐后地冒出來,隨著扁擔的震顫,一股股直往鼻子里鉆,好在還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
六個掏糞工擰亮頭燈,把扁擔橫到肩上,一頭勾起一個鐵皮糞桶,糞桶個頭不小,如果兩只都裝滿了,這一挑能有八九十斤。
江興華在一旁笑道,比起寒冷的冬夜,掏糞工更怕過夏天。天氣冷一點,旱廁里的氣味并不濃烈。到了悶熱的夏季,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扁擔和糞桶黏糊糊地握在手里,拿糞勺往坑里一舀,那氣味……“剛開始干這活的人,基本都會吐,好在上工早,干脆就先不吃飯。”江興華參加工作37年,常年在一線從事掏糞工作。現在盡管二隊的4個掏糞班都有班長,但他放心不下,每周至少要跟兩趟車,干到清晨六七點收工,吃完早飯,洗把臉,再接著到單位處理隊里的日常事務。
“咱不怕早起,不怕天冷,真正難熬的是夏天掏糞。”60歲的李多銀是這個班組的班長,他已經在掏糞一線崗位上干了37年。
“灑到身上過嗎?”記者問正在往糞桶里舀糞的陳國瑞,他今年29歲,是一線掏糞工里數得著的年輕一輩。“當然!都不知道多少次。”他告訴記者,剛干這行沒多久時,有一天半夜在上新街挑糞,扁擔的鐵鉤突然斷了,糞水濺了他一身,當時就委屈得哭了出來。有時候地面結了冰,老巷子里燈光又暗,挑著裝滿糞便的擔子滑倒,能濺得頭上身上到處都是。
“這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我的事業!”小伙子名叫陳國瑞,今年還不滿30歲,是濟南市城肥清運管理一處清除二隊的一名掏糞工人。
不怕臟臭就怕被人瞧不起 與幾位掏糞工聊了許多,記者發現,對他們來說,生理上的排斥可以逐漸適應,真正讓人難受的是怕被人瞧不起,是心里有委屈沒處說。這是個逐漸適應的心理過程,幾乎每個剛成為掏糞工的年輕人都經歷過。
2008年以前,陳國瑞是一名在校大學生,隨后又應征入伍,成為陸軍特種部隊的一員。2012年,陳國瑞從部隊退伍,安置就業時,選擇了城肥清運一處這個單位。當時他的父母并未在意,還討論說,現在城市里都是機械化作業,早就沒有掏糞工了吧。直到2012年12月份第一次正式上班,爸媽才意識到,兒子的工作就是掏大糞。
陳國瑞告訴記者,當上掏糞工不久,他參加了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一位許久不見的女同學問他,國瑞退伍回來在哪上班了?沒等他張嘴,一位了解情況的室友便接過話頭,“你不知道呀!咱這特種兵現在當上所長了,廁所所長,掏大糞”。滿桌人都笑了,陳國瑞心里又羞又氣,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愿見人,更不愿參加任何聚會,生怕別人問起他的工作。后來,是掏糞班老班長的敬業精神感染了他,跟那些掏了幾十年大糞的老工人相比,陳國瑞覺得,今天的工作環境已經好了很多,自己的那點委屈也就不算啥了。“再臟再臭的活兒也得有人干,當特種兵光榮,當掏糞工,咱也一樣覺得驕傲!”
正在往糞桶里舀糞的陳國瑞告訴記者,有時候地面結了冰,老巷子里燈光又暗,挑著裝滿糞便的擔子滑倒,那東西能濺得頭上身上到處都是。
五十多年前,掏糞工人時傳祥和劉少奇主席握手的照片家喻戶曉,很多人滿腔熱情跑到掏糞班拜師學藝、接受教育,“時傳祥精神”激勵了整整一代人安心干好本職工作。而近些年,人們已漸漸淡忘了掏糞工人的存在,更別說時傳祥那個時代的氛圍了。江興華告訴記者,眼下這批掏糞工大多上了年紀,半輩子跟糞便打交道,早就不在意旁人的看法,跟誰都能大大方方介紹自個兒的工作。年輕人則不同,特別是那些剛當上掏糞工的未婚青年,出去找對象相親,誰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干這個的。
清晨6點半,清除二隊的工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準備收車歸隊。
“掏糞崗”曾經招5人報了391人 盡管掏糞的工作又臟又累,在旁人面前還有些“難以啟齒”,但從近年情況來看,社會上并不缺乏想要“掏糞”的青年人才。
城肥清運管理二處政工科科長、人稱“活地圖”的謝華給記者“科普”了城肥部門的歷史淵源。
城肥清運管理一處的前身是匡山肥料廠,二處的前身則是甸柳莊肥料廠,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濟南,幾乎家喻戶曉。說起當時的掏糞曬糞車間,老工人們都印象深刻。站在濟齊路南頭向北望,除了匡山,滿眼都是肥料廠的大小糞堆,十分壯觀。辛辛苦苦把糞掏回來,晴天得翻曬,雨天得蓋上雨布防止“糞流成河”,這些工作都得靠人干。
肥料廠改為城肥一處、二處后,起先是隸屬于濟南市環衛局,2010年前后又劃歸到濟南市城管局。2009年,城肥清運管理二處對外招聘5名糞便清除工,吸引了391人報名。最終,來自濟南大學等幾所大學的5名大學生“中榜”,其中4人是本科學歷,1人為大專學歷。按照聘用協議規定,他們至少要在“掏糞”崗位上干三年。
當時輿論普遍認為,此次招聘的掏糞工均為事業編制工人,工作穩定有保障,是吸引大學生們踴躍報名應聘的重要原因。謝華笑稱,他的孩子也參加了那次招考,不過由于筆試成績不佳,沒能進入面試環節,無緣“掏糞”崗位。
一方面,事業編制崗位對許多年輕人仍然具有相當的吸引力,另一方面,掏糞工正在迅速減少,卻是不爭的事實。
在謝華的印象中,當年甸柳莊肥料廠光掏糞班就有十五六個,每班十七八人,是個三百來口子的大隊伍。江興華也證實,當年他所在的匡山肥料廠,掏糞隊伍有二三百人。實習期每月發32塊工資,轉正后漲到38塊,雖說不多,但這是正式工人,好歹算吃“皇糧”,一段時間的掙扎和適應后,大部分人都留下來了。近些年,掏糞工數量銳減,眼下,城肥一處共有一線掏糞工68人,城肥二處有40人左右。這一百零幾號人,就是濟南城區僅存的掏糞工“正規軍”。他們大多于上世紀80年代招工進廠,眼下正面臨集體退休的高峰期。
“每年都有不少老工人退休,招進來的新人倒是不多。”謝華坦言,不是找工作的人歧視這個職業,主要是人們現在大多住樓房,用沖水馬桶,機械化清糞越來越普及,再加上近幾年一直在搞老城區家庭旱廁改造,以后大概用不著那么多掏糞工了。
旱廁30多年減少了四分之三 掏糞工越來越少的背后,是城區老舊旱廁改造的積極推進,是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的一個縮影。
2月22日凌晨4點半,進了五六個院門,每人挑了一兩擔糞后,江興華招呼司機發動車子,準備去下一處作業段。“糞比以前少多了,住戶分散,主要是跑趟子。”城肥一處目前負責清疏的老城區家庭旱廁共有1317處,30年前,這個數字保守估計也在6000處以上。
說起工作量的變化,謝華最清楚。謝華趕上了1979年那一撥招工,進入城肥二處的前身,甸柳莊肥料廠。他告訴記者,當時廠里負責清理的天橋區、歷下區和歷城區的一部分旱廁,在他工作后的很多年里,少說也有3500多處。如今,城肥二處轄區內的旱廁滿打滿算也只剩1300多處,并且還在以每年改造幾百處的速度不斷減少。
“79年、80年招工進來的那一批人,誰不是從掏糞工干起來的?”謝華說,當年他負責的工作段,北起青龍橋,南到文化西路,沒統計過有多少廁所,只記得一天至少能出四五車糞。大伙兒每天5點多鐘爬起來掏糞,干一天,下了班一頭栽到床上,累得不想動彈。現在,這個片區內需要人工掏糞的旱廁數量,是零。
從上萬處到2600余處,30多年間,濟南城區的老舊旱廁減少了約四分之三。與此同時,公廁的興建也為市民如廁提供了較大便利。來自濟南市城管局的數據顯示:2013年,市政府將“建設300座城市公廁”納入“為民辦實事”之一,全年建成公廁326座;2014年,建設公廁50座、改造廁所336座;2015年,進一步優化公廁布局,新建公廁21座、改造公廁30座……截至2016年7月,濟南市城區的公廁數量達到2011座。另一方面,新建居民小區的樓房均有化糞池,由城肥部門采取機械化清疏,大大節省了人力,提高了工作效率。
城肥二處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濟南市現存的家庭旱廁大多被列入改造計劃,除了個別“文物”級別的特色保留社區,未來,這座城市里恐怕很難見到老式旱廁了。過去幾十年,一代代掏糞工挑著糞擔子走街串巷,在不久的將來,他們的時代終將結束。
文字/記者 樊思思 圖片/王長坤
[編輯: 張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