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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旅痕:豈止長亭短亭

2024-10-05 17:05 南方周末閱讀 (18158) 掃描到手機

▲ 青島康有為故居。(攝影 孟慧忠)

1917年冬,應恭親王溥偉之約,康有為第一次登臨青島,即發出“青山綠樹,碧海藍天,中國第一”之嘆,始有長居之想。自此之后,“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慢慢成為青島的標簽。

1924年,康有為購得小魚山南麓今福山支路上一處德式宅邸,命名為“天游園”,自言“屋雖卑小,而園甚大,望海綠波,僅距百步”,如今這里已辟為康有為故居紀念館,展陳足跡遍布四大洲三十余國的他的諸多收藏,以物觀復,心事浩蕩——據說他還曾試圖在青島開辦一所大學。

往來:自己的故事

在青島辦大學,在1903年就曾首次訪青的蔡元培那里并非空想——自1924年醞釀、籌謀六年后,國立青島大學于1930年9月成立,蔡元培為大學題寫校名,校址即在今中國海洋大學魚山校區——多次留德、積極支持北大學生“誓死力爭,還我青島”的蔡元培對這座城市格外偏顧。

早在20世紀20年代,青島這個北方天然良港就已與漢堡、鹿特丹、大阪、神戶、馬賽、熱那亞、釜山等重要港口通航;到1930年代已成長為一座以工商業貿易和旅游度假聞名的都市,更是許多文化名人眼中遠離戰爭的“文化孤島”。倚仗優越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此時的青島卻沒有五四運動中那般熱血和激越,反而多了些“政治避風港”的味道——溥偉、徐世昌、陳燮龍、張人駿、周馥……旅寓青島的遺老士大夫不下百人,在或失意或尋求避難或希望東山再起的心態中,他們在這里開始了人生或事業上的暮年——避暑勝地成為舊式文人追求隱逸理想的圣地。

20世紀前半期,與上海、天津等租借地城市被幾個列強分割布局的狀況迥然有別,這里延續了相對穩定有序的城市規劃布局——在青島老城區,特別是沂水路、廣西路、龍江路等處,一百多歲的老建筑比比皆是,如今很多老房子已沒人再住,沿街開了不少輕食店與咖啡館,特別適合慵懶的午后,追憶一下百年前的青島歲月——1929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從北洋軍閥手中接收青島,改舊膠澳商埠為直屬行政院的青島特別市,成為繼南京、上海、北平、天津之后第五個特別市。九一八事變后,沈鴻烈任青島市市長,宣布十大施政綱要,城市遂全面發展。

“講風景環境,青島是全國第一,二位不妨前去游覽一次。”1930年4月就任國立青島大學校長后,楊振聲去上海物色教員時,也是拿風景“忽悠”梁實秋和聞一多。楊氏治校,效法蔡元培在北大實行的“兼容并包”和“思想自由”,海納百川,青大一時名人薈萃;楊振聲與教務長趙太侔還以自己的師承和聲望,邀請蔡元培、胡適、馮友蘭、顧頡剛、竺可楨、潘光旦等名家來青講學——大學路、魚山路、太平路、萊陽路、文登路一帶,形成了以1932年由青大更名的國立山東大學及市立中學為核心的精英文化空間,使島城隨全國學術文化大潮而涌動。

黃縣路趙太侔故居。(攝影 孟慧忠)

而今,魚山路、福山路一帶,仍因名人故居群而流光溢彩,昔日的文脈燈火掩映在各式故居的爬山虎和紫藤花墻之間。大批文化名人旅寓青島,“來來往往”,形成的是青島歷史上獨特的旅寓現象:大家紛至沓來,講學、創作、研究、旅居,一時風云際會,青島因而迎來自1898年建置以后第一個文化高潮,更擺脫了令人嘆喟的命運軌跡,在海風中日夜呢喃出屬于自己的故事。

建筑:長遠的感情

“青島雖然是一個摩登都市,究竟是個海陬小邑,這里沒有南京的夫子廟,更沒有北平的琉璃廠,一多形容之‘沒有文化’。”吐槽歸吐槽,梁實秋回憶旅寓青島四載,提及這里的文章就有五六十篇,他寫青島美景美酒,寫青島海鮮、西施舌、烏魚蛋、烤羊肉和“頂精致”的餃子;“青島的天氣冬暖夏涼,風光旖旎,而人情尤為淳厚,我們立刻就認定這地方在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面都夠標準宜于定居”——青島可以說是他人生中寶貴的“午后假日”。

自1930年始,梁實秋盡職地做外文系主任工作,開設“英文”“歐洲文學史”“莎士比亞”“英國文學史”諸課程,一再展現出對時局的淡漠:當青大學生問及他與魯迅筆戰之事,他笑了笑,寫下“魯迅與牛”四字;學校學潮期間,有學生在黑板上畫了烏龜與兔子,書“聞一多與梁實秋”,聞一多看后嚴肅地問梁:“哪一個是我?”梁答:“任你選擇。”——一切無所謂的君子風度背后,似乎是梁實秋在青島期間對過去歲月的反思。

不知是龜還是兔的聞一多,和梁實秋一樣,也住小魚山——位于今中國海洋大學內的聞一多故居,濃蔭將整座二層小樓遮蓋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難以辨認出其廬山真面目,也成了“一多樓”的獨特景觀。旅寓此地的聞一多于1931年作散文《青島》,可謂其一生中少見的即景抒情之作,不過千字,寫盡島城春夏秋三季景色詩意。

青島魚山路。(視覺中國 / 圖)

1930年后,聞一多、梁實秋的新月諸同仁趙太侔、沈從文、孫大雨、陳夢家等云集青大,當時學界即有“新月派主青大”之說;1931年,身為青大助教的陳夢家在弱冠之年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夢家詩集》,風行一時;以胡適、徐志摩為中心的文人圈視青島為陣地,卞之琳、葉公超等也來青島短期生活。1928年和1930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地之子》與《建塔者》的臺靜農,1936年任教山大,也是在魯迅之外能將舊時病態深刻描繪的如椽之筆。

站在福山支路康有為故居書房中,可以將碧海藍天的匯泉灣盡收眼底;背靠八關山的福山路,更能沿著一條條向南下行的石階路,一邊欣賞沿途的老石墻、紅屋頂,經過棲霞路、文登路抵達匯泉灣。劇作家洪深曾住在福山路1號的二層德式建筑中,據說是青島文化名人故居中最為“闊綽”的一處,他在此創作的電影劇本《劫后桃花》被搬上銀幕,成為研究舊時青島人文歷史的真實素材。

中國海洋大學與匯泉灣。(視覺中國 / 圖)

“房屋剛粉刷過,樓前花園里花木尚未栽好,只在甬道旁有三四叢珍珠梅,剪成蘑菇形樹頂,開放出一縷縷細碎的花朵,增加了院中清韻風光。”福山路3號可沒有洪深那般“豪奢”——1930年6月因校長胡適離任、追求張兆和無果與生活窘困而決意離開上海的中國公學講師沈從文恰逢楊振聲延攬教員,轉年8月底抵達青島后,只能住在這個大學單身教員宿舍樓中的一間。這“新窄而霉齋”當時從窗前可以眺望到匯泉灣,雖然如今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卻也能在這座由花崗巖砌造、涂成亮黃色的建筑四周清幽靜謐的氛圍中,回味到青島于沈從文,在教學、創作、愛情、友情上的“重要驛站”之意味——“他上課,聲語低,說得快,似略有怯意……”臧克家如是回憶他以一口難懂的湘西口音即興漫談“中國小說史”等課程。

“我一生讀書消化能力最強、工作最勤奮、想象力最豐富、創作力最旺盛,也即是在青島海邊這三年。”沈從文所言非虛:1932年秋,張兆和只身來到青島,在大學圖書館工作,經常出現在“新窄而霉齋”,也出現在了以她、丁玲和沈從文九妹岳萌為原型的《三個女性》中,在沈從文看來,作品“是給大海和美麗的女子寫的抒情詩”;在此地他完成了《自傳》《月下小景》《憶丁玲》《憶胡也頻》,廣為人知的《邊城》也醞釀于此——翠翠是從嶗山北九水看到的鄉村女子而獲得靈感的。在青島,沈從文的語言真正圓熟起來,一如學生汪曾祺評價的,“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臺瑪瑙櫻桃”。用沈從文自己的話說,青島“對于我一生的影響,好像十分抽象卻又極其現實,即或不能說是根本思想,至少是長遠感情”。

“一個人走到青島那個高地的教堂門前,坐在石階上看云、看海,看教堂石墻上的薜蘿。耳聽到附近一個什么人家一陣鋼琴的聲音。”沈從文對江蘇路基督教堂也充滿“長遠感情”。雖然他的故居已面目全非,但今日仍能像他一樣,坐在教堂院中,望見碧綠色的巴洛克風鐘樓尖頂、朱紅色的瓦和琥珀色的花崗巖石墻,在藍天白云綠樹的映襯下,可謂青島最標志性的色彩配搭。

沈從文自然不會將與它可堪并稱“青島教堂雙璧”的浙江路天主教堂(圣彌厄爾大教堂)記于筆下——1932年在海邊高崗上動工的它以黃色花崗巖、巨大玫瑰窗和56米高的鐘塔成為青島的標志之一,但1934年它最終落成時,楊振聲、聞一多、沈從文等人都已相繼離開,只剩下它的兩座鐘塔,如同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這座城市。

從天主教堂沿浙江路、湖北路、沂水路向東,即可抵達被譽為青島老城區建筑風格“定海神針”的德國總督官邸舊址,和教堂一樣,如今仍然置身于時光深處。這座由維爾納·拉查魯維茨設計的巨大建筑,將古典主義、哥特風格、巴洛克風格、新文藝復興風格與青年風格融合在四層建筑的30個大小房間中,被很多設計師至今視為“建筑標本”,更影響了太平路上王子飯店、觀象山天文觀象臺舊辦公大樓的設計建造。

青島老城區建筑風格的代表作——德國總督官邸舊址。(視覺中國 / 圖)

“此房屋建筑,雖極美輪美奐,但居此者無一不兇終隙末……或毀身,或病死,無一吉利者……縱屋中布置奢華,但微睹往事,已無人敢居,只留作款待嘉賓之用而已。”1936年芮麟的《青島游記》如是載。沈鴻烈主政青島后,雖曾暫居此中,但旋即搬出;1933年,在他的倡導下,總督官邸改為迎賓館,專門招待中外賓客,結束了這座華屋近30年的官邸使命。林林總總的民居、官邸、教堂……構筑了青島近現代城市既粗獷又優雅的美學特質——梁實秋所言的“摩登都市”似乎已現端倪。

德國總督官邸后改為迎賓館,圖為迎賓館接待大廳。 (攝影 孟慧忠)

浴場:天然療養院

“我的住處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個明朗華麗的海邊。海既那么寬泛,無涯無際,我對人生遠景凝眸的機會便多了些。海邊既那么寂寞,它培養了我的孤獨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與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沈從文在《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中的描述,似乎可以代表很多旅寓青島的作家的“海之印象”。

1934年7月,郁達夫偕家人來青避暑,“海天的深藍看了會使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愉快”;1929年考入青大補習班的臧克家“坐在青島大學教室的座位上,一歪頭,就可以從紅樓的紅瓦和綠樹葉間看到海;從石頭樓的寢室里,午夜醒來,就可以聽到海;從潮濕的風里,從早晚的煙霧里,從鷗鳥的翅膀上,隨時可以感覺到海的存在”。梁實秋多年后回望青島歲月,最令其心動的便是海灘上的歡愉時光:“一個個一雙雙的玉體橫陳……其中有佳麗,也有老丑。玩得最盡興的莫過于夫妻倆攜帶小兒女闔第光臨。小孩子攜帶著小鏟子小耙子小水桶在沙灘上玩沙土,好像沒個夠”——這種場景到今天似乎也沒什么變化。

海水浴場是形成“青島面貌”的重要元素。海水浴場開建于青島開埠時期,后經不斷擴容,尤以匯泉岬之西、海濱公園以東的匯泉浴場(第一海水浴場)為大,“既無暗礁隱壑,又無漩渦,所謂沙細水清潮汐穩靜者,實非虛語。”浴場的開辟不僅為青島帶來了現代休閑模式,脫離了原始狀態的海灘更發揮了塑造生活空間的現代功能。認為“青島之美不在山而在水”的梁實秋所見匯泉浴場“海灘寬廣而水淺,坡度緩,作為浴場據說是東亞第一”。時光荏苒,第一海水浴場仍是夏日里的“當家花旦”,雖然會有臭臭滸苔的侵擾隱患,但遠觀浪打紅礁、近賞綿延金沙,仍是許多人深刻的夏日記憶。

若想遠離人潮,安靜地在大海里游泳或曬個日光浴,第二海水浴場才是絕佳選擇。上世紀80年代才正式開放、旺季時還需購票入場的這座太平角海水浴場,自然風光配上八大關的精致,多了一份靜謐姿態——當然,老舍言“野風橫吹,濕冷入骨,日落以后,市上海濱俱少行人,未免覺得寂苦”的冬日,雖自有另一番魅力,卻絕不適合下海:浴場上風極大,幾乎將人掀翻,也就在這時分,才能感受到海邊穿露肩禮服裙拍婚紗照的新人,才是“真的猛士”。

不論任何季節,卻都是在沙灘上欣賞花石樓的最佳時刻。扼第二海水浴場出入口的花石樓位于八大關最高處,不同于其他別墅掩映于樹蔭之中的“低調”,由花崗石和鵝卵石構成的建筑外立面頗為卓爾不群;這一建筑1932年由白俄貴族格拉西莫夫修建,時光悄然流逝近百年后,花石樓仍是八大關的形象代言人,沿螺旋樓梯登上瞭望臺,太平灣和匯泉灣的碧海藍天、細膩金沙盡收眼底。

花石樓。(視覺中國 / 圖)

從花石樓出發,向西或向北,都能感受到“看花辨時、聞香識路”的意趣——被梁思成視作“青島最美的地區”的八大關,由著名關隘及重要稅關命名的橫七豎三十條街道組成,20世紀20年代開始,三百余座別墅建筑在這里拔地而起,山海關路上以影后胡蝶命名的蝴蝶樓,是電影《劫后桃花》主要取景地;沿蝴蝶樓向東,八大關景區中央的公主樓,深綠色的外立面顯得別具一格——盡管很多建筑都不對外開放,但在街上走走,也是愜意體驗:韶關路全植碧桃,春日粉紅如帶;寧武關路種海棠,花開不斷;居庸關路的五角楓,到秋日霜染楓紅,平添美色;紫荊關路兩側種成排雪松,四季常青,傲霜斗雪——散文家倪錫英評價青島的文字,也可以“無縫銜接”上八大關:“除了供人們避暑以外,還被人們看作是一個天然的大療養院。”

八大關。(視覺中國 / 圖)

為了避暑,趁著夜色漫步到太平路亦是佳選,聞一多記:“那兒再有伸出海面的棧橋,去站著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遠是清澄無比的,夕陽快下山,西邊浮起幾道鮮麗耀眼的光,在別處你永遠看不見的”——這里一側是歐陸風建筑,另一側是一覽無余的大海。聽濤,觀海,賞星月,聞海風;特別在秋冬時節,藍色的海多了清冷和爽朗,“等秋風吹起……只在霧天里聽見一種怪水牛的叫聲,人說牛躲在海底下,誰都不知道在哪兒”——聞一多所記的怪牛早已杳無蹤影,只有白色的迷霧,在冬夜里會如同伏地魔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海面飛飄到太平路上。

洋味:文化的選擇

“小門東前,一進門小院極幽靜。一進樓門,壁上掛滿了刀矛棍棒,老舍為了鍛煉身體,天天練武。小樓不高,望不見大海,夜靜更闌時,可以聽到大海的呼吸。”臧克家所記錄的,是老舍夫人胡絜青“終生難忘黃縣路6號”——今黃縣路12號的老舍故居·駱駝祥子博物館。

這是老舍1934年秋天被時任山大校長的趙太侔拉到青島后的第三個家。從濟南齊魯大學到山大后,他先住萊蕪路一所平房,“四周沒有多少人家”“比較空曠”;1935年春節后全家搬到金口二路;1935年底才搬到黃縣路。據胡絜青回憶,曾說“我要是有口飯吃,我決不當教員”的老舍很少有時間游覽青島風光,反而每天忙著看書、查資料、備課、編講義、接待學生;于寫作上,青島時期亦是他創作最旺盛的階段——《選民》《小人物自述》和《月牙兒》在青島連載,自稱“重頭戲”“給行家看的”《駱駝祥子》寫在青島——這一構思最初得益于1936年春一位教授與他的閑談,說到一位人力車夫“三起三落”的遭遇,老舍聽后,“從春到夏”“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結合自己與青島貧民的接觸,只用了幾十天就“把祥子寫在紙上”——此時他已離開北平逾十年了。

老舍身在青島,心卻念著北平。和他一樣,1934年初夏應舒群之邀從哈爾濱到青島的蕭紅蕭軍,其人生最重要作品《生死場》與《八月的鄉村》都與青島“有緣”,但與它無關,都在客居之地反思鄉土之作。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有趣現象。究其原因,老舍似乎認為青島“洋味太重”——他在《再談西紅柿》中直言:“青島是富有洋味的地方,洋人洋房洋服洋藥洋蔥洋蒜,一應俱全。海邊上看洋光眼子,亦甚寫意。”旅寓青島的作家在散文中關注的基本是歐風浸潤的世界,而青島華人區則很少得到反映——王統照的《青島素描》、柯靈的《如此桃源——青島印象之四》,則是寫到青島窮苦人的個例。

青島二蕭故居,和沈從文故居一樣,外面掛著牌子,但未對外開放。 (攝影 孟慧忠)

“生在某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么。”老舍在《四世同堂》中這樣寫。也許青島的文化意義,便不只紅瓦綠樹、碧海藍天,而作為西方現代文明“他者”的投射,讓一眾作家認識到,中國文化是一個生成于幾千年傳統農業社會中的禮俗文化,掀開近現代都市文化的“外殼”,它的深層結構仍是“鄉土性”的——在青島時期,老舍基于“兩種文化的選擇”,提出了“山東精神”:“這種精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里說,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精神;往壞里講,我們有點鄉下氣。不過,即是我們真有鄉下氣,我們也會自傲地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閑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

《駱駝祥子》《生死場》《八月的鄉村》《邊城》《劫后桃花》,以及王統照的《山雨》、王度廬的《臥虎藏龍》、吳伯蕭的《羽書》、聞一多的《奇跡》、臧克家的《烙印》、梁實秋的譯作《莎士比亞全集》……旅寓的文化名人將青島帶入中國現代文學史,生發出獨特的文化氣韻,至于“土不土、摩登不摩登”,1935年青島文人林林早有“定論”:“青島既居極東,又在南之中,既容易接受西方文明,又可以秉南北之長,取精用宏,居于極有為的地位,而且是新開港的緣故,好比一塊白布,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全看此后的努力。”

書店:霧中的燈塔

辭去山大教職后,老舍專心寫作《駱駝祥子》,先用“國立山東大學合作社制”稿紙,用完后,到離家最近的書店買了“青島荒島書店制”稿紙,手稿的第四章至第二十四章都寫在這種稿紙上,其后的章節則用了書店定制的“舍予稿紙”。

他常去買紙筆和文學雜志的這家荒島書店,1933年7月于廣西路、龍口路、龍江路交界處的廣西路4號開業,孫樂文、張智忠、寧推之等青年因青島文化事業相對滯后,遂取名“荒島書店”,希冀“在文化荒島開辟新文化綠洲”。

書店成為山大師生、文藝愛好者的“據點”,猶如籠罩在濃濃海霧中的燈塔。在孫樂文的建議下,二蕭將他們的書稿寄給在上海的魯迅;1934年10月9日,魯迅回信寄到書店,在抗日烽火遍燃的時刻,《生死場》與《八月的鄉村》助力二蕭成為東北作家群的代表;少年時代的黃宗江則在這里接觸到《鐵流》和《毀滅》,以及魯迅和高爾基的作品。

雖然在七七事變之后被迫關閉,但北平新文藝之風與上海左翼文學的暖雨澆灌出荒島書店這一朵短暫盛放的文藝之花。而今在老舍故居隔壁、與原址相隔230米的黃縣路“荒島書店”,是2016年重開的新版本,風格卻也依循上世紀30年代的“舊范兒”,黃灰外墻、紅褐門窗、樸素招牌,售賣的多是與青島有淵源的作家作品,令人仿若置身于1935年夏天——王統照、老舍、洪深、吳伯蕭、臧克家等12位“作風不同、情調不同、立場不同,其說話方式,更是不同”的作家編輯相約在《青島民報》副刊掛一“避暑錄話”專欄,后獨立編排、裝訂、發售單行本《避暑錄話》,從當年7月14日起至9月15日止,每周一期共出10期,刊發散文、詩歌、游記、雜文、戲評等七十多篇,在全國引起轟動,而在青島只在荒島書店有售。這份隨暑而生、聞秋風而逝的獨特文藝副刊終刊后,大家云散——新文學作家們聚憑興趣、散依緣分,又帶了些島城特有的灑脫。

今日黃縣路荒島書店。(攝影 孟慧忠)

旅寓的“本質”似乎就是云聚云散,留下一段“避暑錄話”。1933年夏,沈從文與張兆和一同離開青島赴北平;1934年,結束了休整期的梁實秋又回到了水木清華,在青島開啟的煌煌40冊《莎士比亞全集》翻譯之路,到1967年時才走到終點,青島可謂成就他翻譯家美名的濫觴之地。

七七事變后,青島一直在日本海軍監視之下,局勢異常緊張。1937年8月7日,王統照攜眷去滬,臧克家等亦有南下之意,老舍打算托友買船票。8月12日《宇宙風》雜志陶亢德來電:“滬緊緩來”——第二天,淞滬會戰爆發。海路走不通,老舍無奈只身赴濟南,后至重慶、美國、北京。1938年10月,臺靜農在重慶見到他時,明顯察覺“他已不是青島時的老舍了,真個清癯了,蒼老了,面上更深刻地刻著苦悶的條紋了”——彼時青島歷經未曾有過的“孤島抗戰”,已是“佯笑、冷清”的空城。

抗戰勝利后,王統照回憶,老舍曾寫信“為他在青島購置一所小房子,預備往返故處,安安逸逸地過他戰后創作生活”。然而,1937年8月的“一次別離”,最終成為老舍再未踏足青島的遺憾。1935年10月23日,蔡元培離青赴滬,同樣也未再回島城;1937年3月在翻閱文稿時,偶見夫人周峻兩年前所畫一幅小青島燈塔晚景,遂“補題一絕”:“晚晴閱眺海之隈,霞影波光面面開。莫為漁舟愁日暮,塔中尚有夜珠來。”

青島老城區印象。(視覺中國 / 圖)

游人必到的青島雙子星——小青島與棧橋,自那個年代至今,還在遙相對望。狀似琴身的小青島,最高處的八角形潔白燈塔,卻是船只進出膠州灣的重要航標。但若想欣賞“琴嶼飄燈”美景,佳處卻在棧橋——如今這里不論白天晚上,總有各種地攤組成“海市街道”,售賣奇形怪狀的“海味”工藝品,游人總忙著觀賞堤岸兩旁游野泳的超人,絕少會想起1897年德國人正是在棧橋所在的青島灣登陸——之后,它的故事便慢慢開始了。

剛將其在浙江中部記游的散文結集以《履痕處處》定名出版的郁達夫,1934年來青,又留下一處“履痕”。他談及青島“比無論哪一個港市,都要清新些、美麗些,香港沒有她的復雜,廣州不及她的潔凈,上海比她欠清靜”,郁達夫一樣的文人旅寓青島,留下文化拓荒的處處“履痕”,涂抹于青島的海岸、街道、建筑乃至于情感與記憶之中,但安逸都市對于亂世中的文人,終究只是路過的長亭短亭——人人都還有自己的人生戰場需要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