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大廠既是吸引高學歷、高收入、高素質“三高女性”的洼地，也是單身女性尋覓伴侶的“高地”。本刊記者通過深入大廠、走訪觀察發現，在她們不戀不婚的背后，有著極為復雜的困境和考量。

本文刊于《中國婦女》雜志

2023年互聯網企業ESG報告顯示，女性已成為互聯網頭部企業發展不可替代的重要力量，也是整個互聯網行業發展不可忽視的推動力量。然而，互聯網人群婚戀社交平臺“小對象” 調查問卷結果顯示，互聯網大廠員工單身比例高達85%。“條件”出眾的大廠女性，為何遲遲不婚？她們對于戀愛、 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又有著怎樣的觀念？本刊記者透過十余位互聯網大廠女性的“單身日記”，試圖一探這一群體的擇偶困境。

年齡“夾心”下的權衡

晚上8點，小拼坐上了快車，這是她這周最早下班的一天。雖然小組已經不要求員工996了，但項目交付的截止日期就在下周，她連續三周沒休息了。小拼揉揉眼睛，看著臨街居民家透出的燈火，她知道當下要奔赴的更重要的任務是——相親。

今年33歲的小拼，還在堅持相親，這和周圍朋友“單身至上”的生活原則有些格格不入。小拼跟記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過35歲的職場 “生死線”。獨自一人在北京打拼的她，開始渴望一段穩定的親密關系，“但愛情這種事情，可遇不可求吧”。

大廠女性在不斷提升職場競爭力的過程中，容易錯過婚戀市場標榜的最具競爭力的擇偶年齡。一方面是婚戀市場中的“30歲是個分水嶺”的壓迫， 另一方面是職場中隱形的“35歲門檻危機”，夾在這兩個年齡段之間的大廠女性，哪一邊都想兼顧，又難得兼顧。

美美1米7的身高，披肩長發，長相也十分甜美，這本是相親市場上的優勢條件，但她決定先把個人發展放在首位，更好實現人生價值。“25歲研究生畢業，現在能當上組長是因為我把90%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了。” 在大廠激烈的競爭環境中，每一個機會都像是“最后的機會”，每一次抉擇都可能影響未來走向。

美美的心態在大廠女性里比較普遍，她和很多女孩一樣從小縣城考出來，靠實力在一線城市讀完碩士、進入大廠，她認為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在此之前，美美曾經有過一段可以走入婚姻的戀愛關系，男生覺得她沒有必要這么拼命地工作，兩人因對未來發展認知不一致導致分手。“我很喜歡這份工作，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在這里站穩腳跟，但我還是想夠一夠我的天花板在哪里。”

在競爭激烈的大廠環境中，大廠女性必須全力拼搏方能在職場立足并獲取更優發展契機。這種現實壓力致使大廠女性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投注于事業之中。

阿蕾在家一邊敷面膜一邊刷劇，她點的牛油果燕麥能量碗外賣將在5分鐘后送到單元樓下。“一個人挺好的呀，多自在，想吃啥吃啥。”記者問阿蕾，一個人真的那么好嗎？她坦誠地說，“也不是什么都好，可我工作已經很累了，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會更累。” 在阿蕾看來，結婚意味著陷入更復雜的關系，何況“精力不夠”，每天上班就要消耗很大能量了，實在給不起別人情緒價值，“如果對方能給我提供情緒價值，那也可以談啦”。

無論是小拼、美美還是阿蕾，她們并非如表現出的那般消極與冷淡，也都曾想象與那個特別的人在落日余暉中漫步，彼此傾訴心聲；憧憬著在生活的瑣碎中，有一雙理解的眼睛和一副堅實的肩膀。然而，現實的節奏像一個剎不住的火車頭，窗外匆匆一瞥的風景里，也許有屬于她們的愛情，只是這列火車已停不下來。

“聊得來”標準下的困境

晚上9點，小拼坐上了回家的車，這次相親依舊無果。一個小時的見面時間，對小拼來說已經不算短了，因為對方的外貌條件還可以，她認真地試圖開啟各種話題，“但真的聊不來”。

曾幾何時，“聊得來”成為當下單身女性的重要擇偶標準。讓人意外的是，絕大多數大廠女性并沒有那么在意對方的物質條件，這一方面來源于她們對自己的清醒認知，一方面來自大廠不菲的工資收入。“不奢求通過婚姻跨越階層，對方條件跟我差不多好”，是很多女性的心聲。她們不再僅僅看重物質的堆砌和外在的浮華，而是渴望在心靈深處能與另一半產生共鳴。一個能與之暢所欲言，無論是分享生活的瑣碎趣事，還是探討深邃的人生哲理，都能相互理解、回應的伴侶，成為她們心中的理想選擇。不必要求對方是靈魂伴侶，但兩個人在一起一定要舒適。

另一方面，“聊得來”也意味著不必在對方面前偽裝，能夠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后，能有那么一個人，耐心傾聽自己的牢騷和抱怨，給予溫暖的安慰和鼓勵。“聊得來”也代表雙方擁有相似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在面對生活抉擇和挑戰時，能夠迅速達成共識，攜手并肩，共同前行，不會因觀點分歧而頻繁爭吵，消耗彼此的感情與精力。看似簡單的“聊得來”三個字，卻成了這些充滿追求、富有個性的女孩鏡中花、水中月般的標準。

為了提高覓得良偶的勝率，擴大交際圈成為最便捷高效的方法，大廠女性在這條路上走得同樣踟躕。工作占據了一天絕大多數時間，周圍單身異性同事數量十分有限。數據表明，像字節跳動、百度、滴滴這樣的互聯網大廠，至少有四成女員工。資源“競爭”頗為激烈，“同組的人如果能發展早就發展了啊”。

相親這一條交友路徑已被大廠女孩詬病。“我不想相親，爸媽介紹的都不去，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直接明碼標價，我又不是商品”。相親市場中，人們選擇伴侶的考量因素可謂繁多：年齡、身高、長相、學歷、原生家庭、興趣愛好、三觀、同居史…… 人們在挑選資料卡時逐一比對這些條件，“篩選而非改變”，成了當下年輕人的共識。

而這背后所隱藏的想法著實令人深思。仿佛我們能夠憑借大量可測量的生理和社會屬性，如同拼搭積木一般，組裝出那個所謂的愛的對象。可是，我們卻在這紛繁復雜的權衡中，忽視那個決定性的因素：人，那個活生生、 有血有肉、有著復雜情感和獨特靈魂的人。如果想要有更大的擇偶范圍，就要接受物化別人，異化自己的路徑，便捷高效的背后是難以逃脫的“功利”，這讓大廠女性望而卻步。

訪談中記者發現，相比于相親，大廠女性更傾向于通過朋友介紹認識戀愛對象，“朋友的朋友更靠譜一些”。而初次結識的方式，她們選擇一群人在一起玩，“大家本來就是奔著玩兒來的嘛，不是相親，我的精神壓力小一 些。”比起傳統的相親形式，她們更希望參加興趣活動，一起爬山，一起學樂器，哪怕是個美食品鑒會，在她們看來都更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現實的問題是，忙碌的生活中，一群人聚在一起的難度并不小。

相愛容易相處難

大廠女孩佩佩小時候目睹父親出軌，“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一直原諒他”。當發現父親出軌后，一旦和父親身處同一空間，佩佩就會異常煩躁，這也間接影響了她對男性的看法。爸爸媽媽時常爭吵的畫面深深刻在佩佩童年記憶里，“我都不知道那段經歷對自己影響這么大”。

原生家庭塑造了個體的情感表達方式和溝通模式。成年后的佩佩對感情充滿不信任，她不自覺地模仿那種不良的溝通方式，導致與前男友之間多次產生沖突和誤解，“和他分開后我也反思過，可能我確實有點多疑”。

戀愛的意愿充足了，合適的對象也有了，“怎么談”是戀人之間需要突破的第三重困境，對于大廠女性來說，原生家庭的影響很難逾越。

小陳雖然不曾面對佩佩的問題，但她的媽媽經常批評指責她。在充滿批評和否定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的人，往往會對自己的價值產生懷疑，在戀愛中表現出過度的自卑和依賴。小陳經常尋求男友的肯定和贊美，甚至會刻意迎合對方的喜好來獲得肯定，一旦得不到，她就容易陷入自我否定和焦慮之中。

“我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很累，但能怎么辦呢？我也想好好愛自己。” 小陳對記者說，“我的性格問題也沒法解決，我對自己沒信心。我搜過為什么我會這樣，網上說是回避型依戀。我去探究成因，豆瓣有個帖子討論回避型依戀的人該怎么談戀愛，為什么一旦有人喜歡就不自在。有人是這么回復的：這么糾結就不要談戀愛。雖然我很受傷，但覺得有道理，既然自己有問題就不要去傷害別人。”

就算沒有原生家庭的困擾，缺乏真誠、互相拿捏的相處方式同樣讓她們感到不適應。談過數次戀愛的風風對記者說，“現在戀愛太套路了，他怎么老想拿捏我？”為了讓戀愛困難的年輕人成功脫單，網上有很多“戀愛軍師” 幫年輕人出招：信息要怎么回、要如何運用人性，等等。

在這樣的相處模式中，真心仿佛成為一種稀缺的奢侈品。每一次交流，每一個舉動，都像是經過精心算計和偽裝的表演。言語間失去真實的溫度，眼神里藏著難以捉摸的深意。男女雙方都渴望坦誠相待、毫無保留地分享內心的喜怒哀樂，然而現實卻是充斥著套路與更多套路。

互相拿捏的狀態讓風風心力交瘁， “好好談戀愛不行嗎？簡簡單單真心對真心的戀愛不香嗎？”一方試圖通過掌握對方的弱點來獲取關系中的主導權，另一方則時刻警惕著不被控制，雙方陷入了一場無休止的權力博弈。這種你來我往的較量，或許并非基于愛與尊重，而是缺乏勇敢，害怕付出。

當下，越來越多的人需要那種不會讓自己感到失望，在急需之際必然會陪伴在身旁的朋友與伴侶，在生活的磋磨之下，年輕人更加渴求穩定帶來的心安。這或許就是動輒百億估值的社交軟件存在的基礎，它們恰恰建立在這樣強烈的需求基礎之上。歸根結底，我們害怕孤零零地獨自應對錯綜復雜、瞬息萬變的世界，我們需要情感，需要有所歸依。然而，我們又著實害怕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段關系之中。

我們畏懼被紛繁復雜的情感所糾纏，擔憂被各種有形或無形的束縛緊緊困住。我們的內心深處總是充斥著深深的憂慮，總是擔心會錯失某些至關重要的機遇、美好的體驗或者珍貴的情感。我們一方面期盼能擁有一個無比安全、溫馨的港灣，當暴雨來襲，當疲憊與無助將你我包圍，我們能找到依靠，能獲得安慰，能重新積聚力量。另一方面，我們又始終懷揣著對 自由的強烈向往，想要能夠隨心所欲地追逐自己的夢想，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去嘗試新鮮的事物，而不被任何人和事所牽絆。

這種既渴望穩定又追求自由的矛盾心理，使得當下的年輕人在人生道路上常常陷入兩難境地。當我們試圖在穩定與自由之間尋找平衡時，往往會感到無比迷茫和困惑。有時候，為了追求那份渴望已久的穩定，可能會暫時放下對自由的向往，選擇妥協和遷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內心對自由的渴望又會逐漸復蘇，開始不斷地沖擊著為了穩定而構建的防線。

反之，當不顧一切地去追尋自由時，最初的興奮和激情過后，孤獨、不安和對穩定的渴望又會悄然涌上心頭，會在獨自漂泊的旅程中感到疲憊和無助，開始懷念那個曾經被自己視為束縛的穩定港灣。

就這樣，在穩定與自由之間反復徘徊，難以抉擇。每一次選擇都像是一場賭博，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在得到的同時不會失去。這種糾結和掙扎，成為我們內心深處難以言說的痛苦和困惑。但也正是這種矛盾和掙扎，推動著當今的年輕女性不斷去思考、去探索，努力尋找那個能夠讓心靈真正得到安寧的答案。